杏耀|“红色经典”背后的传奇人生

回眸中国当代音乐史，王莘先生无疑应占有重要一席。他的一曲《歌唱祖国》以其跨越时空、响彻南北、“声”入人心的巨大影响力，成为一座朴素而高贵的艺术丰碑。不过，无数听众对于这首歌的旋律耳熟能详，却未必清楚歌曲的诞生始末和传播过程，对作曲家本人的生平概略更是知之甚少。而新近出版的《歌唱祖国·王莘传》（王斌、杜仲华），以翔实的资料积累和出色的驾驭能力，引领读者进入王莘沧桑而传奇的生命世界，再现了这位杰出音乐家的忠诚、清正、忘我、血性，及其精神大爱和人格魅力。

一般说来，中国传统文论面对作品，大体沿用孟子“颂其诗，读其书，不知其人，可乎？是以论其世也”的批评路数，用陈寅恪先生的释义，便是“古人著书立说，皆有所为而发，故其所处之环境，所受之背景，非完全明了，则其学说不易评论”。事实上，“知人论世”的方法论也同样适用于各门类的艺术家，比如与革命岁月一路相伴，且具有精神与人格的垂范意义的王莘先生。

迄今，《歌唱祖国》问世已逾70载，王莘辞世也近15年。两者之间有着怎样血浓于水的隐秘传奇？《歌唱祖国·王莘传》这部传记还原并回答了这一切。全书有11章，记录和描述王莘重要的人生段落与生命轨迹，如同一扇扇内景不同的窗口，展示了昔日一个孤苦贫寒的江南农家少年，如何一步步成长为正气满满、有口皆碑的人民音乐家。本书的作者分别是王莘之子王斌和纪实作家杜仲华，采用得天独厚的第一手资料，珠联璧合，互为补益。之前的许多年，我曾与王莘有过近距离接触，但由于种种原因，先生作为艺术前辈，再近的距离也使我觉出一种不无敬畏的遥远，我的心目中，王莘已被固化为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和特殊意味的音乐符号。沉浸于此书，不觉之间，神秘悄然消失，符号变得具象，先生的音容笑貌触手可摸，变得有血有肉，有筋有骨，可亲可爱，可歌可泣。杏耀平台登录

音乐经典和文学精品的生成规律，都会经历一个“发生学”与“接受学”的过程，通过时光的洗涤与美学的检验，最终得到历史的确认。如果有音乐之魂，可以发现，王莘与聂耳、冼星海是一脉相承、层层递进的关系。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《黄河大合唱》诞生于中华民族最危难的关头，《歌唱祖国》则孕育于新中国旭日初升的日子，他们在不同历史年代都遵循用生命谱写乐章的艺术伦理，都创作出代表时代情绪的旋律强音，而进入“红色经典”系列音乐大师的行列。

《歌唱祖国》的问世，对于屹立于世界东方的新中国，是时代激情的必然抒发，对于作者王莘，却是并非刻意的偶然事件。当时的王莘32岁，不可能意识到，这首歌在共和国未来岁月将产生怎样难以估量、经久不息的共鸣效应。这个过程，在传记中得到真实、传神的细腻表达，令人印象深刻。杏耀平台登录

于是，历史记住了1950年9月15日，记住了这日子中的难忘瞬间。如果时间可以定格，读者的眼前会出现这样几个斑驳镜头。事情还是应从1949年秋天说起。此时王莘担任新筹建的天津市音乐工作团团长一职，招生结束，合唱队也如期成立，却因没有铜管、木管等乐器而工作进度一再受阻。苦恼中，有朋友提到，北京某家当铺摆着不少无人问津的乐器，王莘便来了精神，揣着有限的经费只身赴京，通过一番与老板讨价还价，颇有收获，购得包括圆号、长号、小号、单簧管、双簧管、长笛在内的若干管乐乐器。他找老板要了麻绳，仗着年轻力壮，把单簧管、双簧管、长笛和长号、小号拴在身，一只手提着圆号，晃晃悠悠、丁零当啷地直奔前门火车站。从西四到西单，再到新华门，经过天安门广场时，他站住了，一年前自己曾亲历的开国大典场面历历在目。恍惚间，灵感从天而降，几句歌词伴着旋律在心头涌动。王莘缓过神儿，气喘吁吁上了火车，放下乐器，从兜里掏出那支恩师冼星海赠予的自动铅笔，撕开一个“大前门”烟盒，匆匆铺开，记下最初的歌词和旋律。此刻，他正置身于火车飞驰之中，“越过高山，越过平原，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”的句子顺势跳出，融入音符，一气呵成，如有神助。他的自吟自唱，如痴如醉，引来同车旅客的疑惑和惊奇，他解释自己刚写了首歌，要唱给大家提提意见，旅客们被打动了，听着听着，与他一遍遍同唱。如此，在从北京开往天津的一列火车上，一批素不相识的旅客，有幸成为《歌唱祖国》的第一批听众和见证者。杏耀平台登录

意外的是，这首歌投到报社却被退回，退稿信仅八个字：“国庆稿挤，暂时不刊。”原来，编辑觉得这首歌曲不太像民族风格，里面杂糅着西洋音乐的味道，与时风不符。有道是“是金子总会发光”，此后数月，《歌唱祖国》在基层群众中不断传唱，终于引起中国音协主席吕骥和文化部负责人的注意，认为是一首好歌，但歌词需要加工，其间提供修改意见的，既有国家领导人周恩来，也有著名诗人艾青。

王莘出生于江南水乡的荡口古镇，通过传记，我们知道了那是个“文化昌明之地”，自古崇尚教育，王莘从小耳濡目染。他最早着迷于绘画，也表现出某些美术天赋，却因家贫只能放弃。如此，读书时断时续，继而过早地流浪异乡，以学徒谋生。1937年9月，接受进步思想影响的王莘带领“宁波战时流动宣传队”，徒步行走，经杭州、萧山、苏州、镇江、浦口、徐州，一路千辛万苦，搭上西行的夜车，抵达西安，又有惊无险辗转向西北前进，最终到了延安，并进鲁艺学习，为一生的音乐抱负找到了方向，也奠定了基础。杏耀平台登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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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鲁艺期间，王莘与恩师冼星海先生曾有过鲜为人知的艺术合作交集。当时，冼星海读到诗人光未然的长诗《黄河吟》深受感染，有了谱成合唱乐曲《黄河大合唱》的想法，构思创作阶段需要有人帮忙搜集民歌素材，这个任务便交给了他很器重的学生王莘和陈强。冼星海在日记里，多次提到他与王莘、陈强一起研究搜集陕北民歌的事。陈强本是鲁艺音乐系学生，却因长相有特点，被调到戏剧系饰演恶霸地主黄世仁，成为日后公认的反派角色代表人物，多年后老友聚会提起往事，陈强还对当年的改行“耿耿于怀”，开玩笑地自嘲，我要是不离开音乐系，也和你们一样，成为中国响当当的大音乐家了！这类细节比比皆是，丰富了书里的人物形态与阅读情趣。

作品创作完成，王莘又参加了排练，多次为毛主席等中央领导演唱。不久，王莘与许多鲁艺师生一起，被派往华北敌后战场。临别时，冼星海不免一番嘱咐，还送给王莘一支自动铅笔留念表达期待之情。王莘没有辜负恩师的希望，也正是用这支笔记写出足以传世的《歌唱祖国》。艺术传承，根脉相交，冥冥之中，仿佛天注定。杏耀平台登录

从延安到晋察冀边区，艰难岁月中王莘风尘仆仆，义无反顾，一直坚持用歌曲鼓舞唤起民众觉醒，鼓舞百姓斗志，其间还找到了一生的艺术知音与人生伴侣王慧芬。1952年春，王莘与作家巴金先生、剧作家胡可先生一同随全国文联创作组赴朝，冒着炮火硝烟，不顾险情深入前线慰问志愿军勇士，并在坑道里指挥战士合唱《歌唱祖国》。和平年代，王莘从没有躺在功劳簿上故步自封，满脑子都是怎样写出与时代同步的旋律，就连普通学校的校歌，请他谱曲也从不推辞。

王莘在64岁那年，赴广州参加中国音协常务理事会突发中风，救治还算及时，却从此与轮椅为伴。此后在与病魔抗争的时光里，他心心念念的永远是音乐。1994年，王莘计划拿出全部积蓄，了却建一个音乐奖励基金会的心愿。注资门槛需要10万元人民币，这个数目不能算高。然而就是这笔钱，却实实在在难坏了王莘。老人节俭一生，在家里常被视为“抠门”，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，也只有5万元存款。为基金会筹钱，王莘心急如焚，东拼西借，煞费苦心。尽管家人对这件事意见并不统一，还是拗不过老人，儿女一同帮忙，终于凑齐了资金，却又被告知还需要缴纳两万元抵押金，王莘猛地想起早年国家发的公债，拿出抵押，终于过了注册门槛。杏耀平台登录

2006年的一天，已经完全失去语言表达能力的王莘，正躺在病床上收听半导体收音机的新闻，突然，头顶上的监护仪显示，病人的血压、心跳、血氧饱和度都出现异常，值班医生立即赶来，查看病情和疑点，守候身边的王斌却清楚问题出在哪里，原来，刚刚播送了一条征集北京奥运会会歌的新闻，骤然间，88岁的王莘，梦想被唤起，心弦被触动，儿子附身贴耳，一句句提醒父亲，您已经没有任何手段，跟我们沟通，嘴不能说，手不能写，您的想法，您的旋律，我们猜不出来呀……王莘先是目光凝住，满脸委屈，老泪不是如雨而下，也不是夺眶而出，居然是呈喷射状飞出来！这一幕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。接下来，“此后几日里，他每天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，眼前充满迷惘和绝望。他不再看任何人，包括自己的至爱亲朋。任你如何呼叫，他也置若罔闻。”这个剪影般的场景令人唏嘘。音乐早已成为王莘生命的一部分，一旦失去创作能力，他自认为无异于行尸走肉，活下去的意义将不复存在。

关于王莘，作家兼文化学者冯骥才有过如下评价，“王莘的歌曲不仅是艺术，更是重要的文化遗产”。在祖国的山山水水，角角落落，凡是比较重大的活动，《歌唱祖国》这个人们熟悉的旋律都不会缺席。王莘未必为音乐而生，却一朝投入，矢志不渝，呕心沥血，毕生献身，堪称一位用生命谱曲的音乐圣者。《歌唱祖国·王莘传》真实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切，应该说不负众望，功莫大焉。杏耀平台登录